爱琴，4年前从绣花， 在儿子的鼓励下， 57岁的时候，她开始画画。 在此之前，她没有受过任何美术教育。 ▲ 爱琴在客厅画画 她的画里尽是生活的细枝末节， 不讲究知识技法， 却有着惊人的美感和生命力。 赫赫有名的画家陈丹青、杨飞云， 不吝啬他们对爱琴的赞美。 ▲ 《只恐夜深花睡去》 纸本设色 51.5x41 今年9月，爱琴的首个个展“报答春光” 在站台中国开幕。 爱琴的故事，讲的是一个女性， 在任何时候开启自己的春天都不算晚， 也关于，一对传统的中国， 如何互相鼓励、彼此欣赏。 撰文：洪冰蟾 ▲ 爱琴正在给花上色 起初，爱琴来北京小住，是为了照顾儿子尤勇。90年代，爱琴和丈夫在老家温州开鞋厂，2008年之后，她又开了家绣花厂。2018年退休，爱琴心疼儿子有一顿没一顿，总是那么瘦，便从温州跑来给他做饭。几乎所有来过尤勇家的朋友，都念念不忘这位女主人的好厨艺。 尤勇时不时会买些花回家，他跟母亲说：“闲着的时候别老刷手机，可以照着花来画一下。” ▲ 爱琴做得一手好菜 ▲ 惯用水彩，一笔一画勾得极细 爱琴没画过一天画，连连摆手：“这哪能行，我都没有学过的，不搞。”有一天趁儿子出门，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勾了几笔。画完觉得“真没法看”，赶紧把这幅素描藏进抽屉里。 过了几天，尤勇找东西的时候，无意中打开了抽屉，他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惊喜，“妈妈这是你画的吗？”然后，他立刻跑去买了特别多颜料和笔，让爱琴自己试，哪个用着顺手。 ▲ 最早的一幅康乃馨，还有些生涩 爱琴用水彩调出一个橘红色，填了几朵康乃馨，再配上一个花瓶。尤勇看到这幅画：“妈，你的花颜色怎么搞得这么好看？”他特别兴奋，拍了照发到朋友圈。这下搞得爱琴害羞得不行，她觉得颜色上得粗糙，花瓶底都是平的，“就像小孩子在画画”，“你妈这样给人家笑死的”。 尤勇把好多人点赞的界面给爱琴看：“人家都说你画得好，妈，你可以画画。” ▲ 《新春花红》 纸本设色 76×58 从那时开始，爱琴没事就去买花。王四营花鸟市场鲜花品种多，百合和雏菊开得久，芍药和龙胆好看是好看，无奈凋得快。 ▲ 《海棠、葫芦与黑老虎》 纸本设色 51×41 家门口的海棠和桃花开得正好，她随手折几枝来，修剪一下，插进一个合意的花器里。画着画着，感觉真的好像春天来了。她说自己想画出“大自然本来的样子，那种特别朴素的美。” ▲ 《山竹》纸本设色 27×37 ▲ 《写生桃梨图》 纸本设色 37x54 去菜市场，她以前只顾着想今天的菜单，画画以后就不自觉地留意蔬菜的样子，回家照着写生。有人送来桃子，爱琴觉得光画果实有点单调，就去找卖桃子的店家，讨几片叶子。也会去卖零头布的市场，找那种人家没用的，一匹布的边角料，拿回来做垫布，放上瓜果，点缀画面的层次。 ▲ 《应须美酒送生涯》 纸本设色 76.5x57.5 中秋节，儿子出门去了，她一个人在家，就把月饼、酒瓶、江南的螃蟹和水果凑合一下，想着等儿子回来给他看画，如此度过一个并不孤单的团圆夜晚。 ▲ 《福色花卉》 纸本设色 76x58 ▲ 《桃花枝开桃花落》 纸本设色 56x51 她画得极慢，近乎一种“绣花”的功夫。用的是水彩，笔细而淡，一点点勾，需要涂上五六次才能接近想象中的颜色。她看别人画国画，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了，她自己画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需要三四天，大一点的得弄上一周。 以前在鞋厂，订单多的时候，随便打个地铺，一天睡3个小时。后来在绣花厂，电脑设计好花样，一排排机床的针动起来，吵得无法思考， 在那个环境里工作十个小时也是常有。现在退休了，有的是时间。她每天要在画架前坐足7、8个钟头，遇上家里装修，二楼敲得震天响，石灰落得满屋子都是，她还在自顾自画她的画。 ▲ 《毕业之花》 纸本设色 76×116 儿子博士毕业，朋友送来一束好大的花，她决定挑战一次画画以来的最大尺寸，两张纸拼在一起，让每朵花都可以展开。前后忙活了半个月，作为给儿子的毕业礼物。 ▲ 《只将孤艳付幽香》 纸本设色 51x36 尤勇说母亲画画，就是“和花的速朽争夺时间”。为了赶在花枯萎前完成，她逼着自己不停地画。 她有一套自己的法子：按照生长的顺序来。哪个先枯，哪个先画，最后画叶子。听从自然的指令，完全不同于教科书上的构图和找形方式，何况，她压根也没学过那些。有时候还是没赶上花期，她就老老实实画一朵耷拉着脑袋的花在边上。 ▲ 《窗外》 纸本设色 41x52 画家孙一钿形容爱琴的画让她“看到了绘画最初的样子，只画看到的，不去抗争，不去揣摩。它们没有阴影、景深、透视，是一个被拉平的世界。作者温柔地对待每一物象，每一片叶子都被公平地描绘，她并不会厚此薄彼，每一颗葡萄都应该晶莹剔透……她可能并不在描绘这一颗樱桃，或这一只高脚玻璃碗，更多的是今天的风很轻，今天的云很美。” 花期很短，人生漫长，爱琴要在一方小小的画纸上，凝住最好的时光。 ▲ 爱琴和尤勇 尤勇今年34岁，他是职业画家，是那种“很有前途的画家”（陈丹青语）。 他和妈妈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。上午他在三楼画室忙，她在一楼厨房忙。吃过午饭，他上楼继续画，爱琴把桌子上的碗碟收进厨房，再放上颜料盒、几支笔、花瓶和果盘，解下围裙，挽起发髻，就在餐桌边画起来。杜宾犬大锤在家里溜达，轮流在两个人脚边打盹。偶尔，爱琴上三楼看儿子画画，尤勇下一楼看妈妈画画。他们不说话，就站在身后，静静地看一会。 ▲ 尤勇在画画 爱琴时不时会想起儿子小时候学画画的样子。 大概3、4岁，她教尤勇用粉笔画小鸡和老鼠。幼儿园六一节的比赛，尤勇画了一只大公鸡，把尾巴的颜色涂得特别好看。老师跟她说：“尤勇妈妈，你的孩子很有天赋，你以后要把他培养起来，他可能是一个画画的人。” 从那之后，爱琴就有意识地培养儿子画画。带他上美术培训班，在门口一等就是两个小时。他们家的鞋厂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鞋子，凉鞋皮鞋拖鞋高跟鞋。尤勇放学回家，就看到新做好的鞋样，听到父母说：“把这只鞋画好以后你再去吃饭。” ▲ 爱琴和尤勇的老照片 ▲ 小时候在野外写生的尤勇 四年级，尤勇考上了一年只招24个学生的温州少年美术学校。15岁，他去了北京，用很靠前的成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，师从刘小东，喻红。 毕业后，尤勇成立自己的工作室，考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博士。他的作品在艺术圈和市场上获得越来越多的认可。他最近参加湖南卫视的节目《会画少年的天空》，在场其他画家听到他的名字，议论纷纷，“他已经很有名了，怎么会来？” ▲ 尤勇的画 《而立之日的侧面自画像》 木板油彩 42x30 “我自己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，也没有什么好的学校，后来让儿子学画画，也不是为了让他成名，就是想着他以后有一个手艺，赚口饭吃。”爱琴说，“他从小就非常听话勤奋，很让父母省心。” 从一个普通的，并非艺术世家的温州家庭走出来，画了快30年，尤勇成长为3、4岁那年老师嘴里“一个画画的人”。可以想见，爱琴在背后投入的心力。 ▲ 爱琴在三楼儿子的画室 如今，角色发生了互换。妈妈变成画画小学生，儿子成了那个支持她的人。 然而，爱琴画画之后，尤勇从没教过她。邻居都是很优秀的画家，家里常来的客人多是央美的前后辈。他会特意叮嘱，绝对不可以教他妈妈。 遇到不懂的，爱琴曾去问过儿子，比如怎么调出想要的颜色。问了五六次，儿子的回答都是让她自己想办法。她就没有信心再问他了。“有几次画好以后，我自己还不太满意，他说挺好的，可以了，都是用这种的口气，鼓励我的。” 尤勇接受过系统性的专业训练，平时也会带学生，为什么不用所学教妈妈呢？ 他想，对妈妈来说，画画到底图什么？退休是她生命的第二春，他要像春天的风那样，不疾不徐，抚摸着这棵小树苗，等它自然生长。他不想强行拗一个方向，“我怕她会不快乐。” ▲ 尤勇记录下一年四季，母亲在花丛中画画 打从鼓动爱琴画花开始，就是有预谋的。“花不像石头那样的静物，放三年还长那样，画花有时间限度，她休息久了，花就变样了，威逼利诱她去完成。” 尤勇对学院教育有很多反思，他不想让其中不那么好的部分，损伤妈妈对美的感觉。“我看到太多学过画的人，受很多规则和知识的约束，下笔总是要判断对还是不对。画画太不自在了，就表达不出来美感了。” ▲ 家中处处是花 他想要规避老师的“霸权”。没有人教，自然就没有老师来评判画得好不好，反而更相信自己的判断。比起和她聊画，他更喜欢约她去故宫看展览。用眼睛发现，然后种在自己心里。“很多人往往忽略他们观察、塑造、解决问题的潜能。我就想通过我妈来证明这一点。” 家里的书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。爱琴闲来无事翻一翻，她喜欢看梵高的画册，觉得他的色彩、排线，一笔一笔落上去的感觉刚刚好。尤勇说母亲是安静版的梵高。 还有一个要规避的是分数。“进入艺术学校之后，有一个特别不好的东西一直伴随着我，要去跟别的同学比分数来衡量自己的画。”在爱琴这里，没有作业，没有任何可量化的标准。 某种程度上，儿子为妈妈生生隔离出了一个温柔的环境。在这里，画画得以保留最原初、最纯粹的状态：只是因为遇上了几枝很美的花，瞥见了狗狗在窗前动人的神情，碰到了一颗长得奇怪的大白菜。 ▲ 阳光正好，爱琴出门去买花 两年前，在尤勇的朋友圈看了不少爱琴的画后，站台中国的创始人陈海涛提议，给爱琴办一个个展。爱琴觉得为时过早，说再等等，等她画多一点。“他好几次过来跟我开玩笑，说都是我的粉丝了。我说自己哪里会有什么粉丝。” 画了300多幅，爱琴一直都没署名，觉得不好意思，又不是大画家。直到前不久，她才开始签上一个小小的“aqin”。阿琴，大家都这么喊她，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温州女人的名字。 ▲ 爱琴个展“报答春光”，站台中国 ▲ 《寿桃图》纸本设色 37×108 今年9月，爱琴的个展“报答春光”在站台中国开幕。几乎同时，尤勇迄今为止最大的个展在唐人当代艺术中心举办。一时间，家里头有两个画家在办个展。爱琴索性把个展的事情都交给儿子操办。 开幕当天，她到展厅二楼一看，正中间的长桌上摆着水果糕点，儿子把这里布置得跟在家里一样，特别温馨。 “报答春光”这个名字也是尤勇取的。出自杜甫的《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》：报答春光知有处，应须美酒送生涯。老杜用喝酒来谢春光，爱琴就用画画。“海棠花开的时候，妈妈开始画画的。别的东西只会让她衰老，只有画画，能够开启她的春天。” 爱琴还没退休前，就听人家说，退休以后人会松下来，今天没事做，明天也没事做。但她好像从未感觉如此，每天都过得特别充实。 ▲ 尤勇的画 《亮马河消夏图》Ipad绘画 ▲ 《绘画的寓言》 布面油画 200x230 有时候，尤勇忍不住羡慕妈妈。他绕了很多弯路，迷茫了许多年才悟到的东西，妈妈好像得来全不费工夫。 “她没有习得那些知识和经验，立体、透视、短缩、冷暖、明暗、深浅，在她这里都不存在。我们这些画家，纠结那么久要不要完全遵照我们眼睛看到的去画，妈妈凭着自己的直觉，一下就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位置。”他搞不清楚，这是纯然的天赋吗？又或是在岁月里淬炼出的人生智慧？ 尤勇的忘年交陈丹青常来家里画画，在爱琴背后看她，不禁叹气：“爱琴你的画，我有的时候都看哭了，我就画不出你这个样子来了。” 尤勇的导师杨飞云在院里开会，跟学生表扬爱琴，让他们都去看一看她的画，看看画画到底图什么。“编外人士干得比你们专业画画的还来劲，还投入，表达出来的美感还那么足。”尤勇说还好他妈妈不在，不然脸都要红。 张泉灵看了爱琴的画以后，打了一个绝妙的比喻，“民间的篮球赛，热血澎湃程度不亚于NBA”，爱琴的感觉也是这样，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名作，也不在博物馆里，“但是它有那种东西在，就像去顺德村子里看几万人打野球一样。” 那种东西，叫作生命力。 ▲ 《写生海错图》（局部） 木板油画 40x1150 ▲ 《河豚二》木板油画 直径61 爱琴同样在欣赏儿子。这感觉有点像“未见山水画之前的山水，和见过山水画之后的山水，是两个世界。”开始琢磨这事之后，越发了解儿子所付出的心血。 去年尤勇跑去宁波住了一段，每天到鱼市找鱼回家画，完成了长卷《写生海错图》。爱琴看着纸上活灵活现的墨鱼和鱿鱼们，心想：“他是怎么画出这种垂坠感的？我们差距很大，我怎么画都没有办法画出来的。” ▲ 《戴红头纱的女头像》 木板油彩 40x50 ▲ 《塔吉克父子》 布面油彩 46x55 尤勇在全世界画画。去冬宫临摹伦勃朗，到帕米尔高原画红衣服的税务官和塔吉克牧羊人，到阿那亚的山里画邻居。对爱琴来说，她的世界就是在家里，从生活里摘取细枝末节。盛放的、将枯的、仍在含苞的花，厨房里的蔬菜瓜果，趴在窗前的杜宾犬，玻璃缸里徜徉的小金鱼，来家里的客人的高跟鞋……尽是些寻常物什。 ▲ 尤勇在美术馆临摹 和儿子一堆堆的颜料、木板、画框比起来，她的画具简单到不行。几百张画装进几个画夹里，一张纸正面背面都画得满满的，但凡落笔，总能画出来，陈丹青为此感慨：“就像她从未做过一道失败的菜，我没见她在某幅画的哪怕一个小局部，束手无策，画砸了——那是我常干的事，最后索性抹去整幅画——真的，我和尤勇全程目击了爱琴从未受挫的手艺。” ▲ 从厨房到客厅，餐桌也是画桌 爱琴在两个身份间游刃有余 爱琴对此的解释是，画纸价格不便宜，画废了她心疼。选择水彩也是因为它的颜料不像油画那么气味重，洗笔收拾也方便，不会摊开很大面积。干净与清洁，太像家庭主妇会考虑的事情了。 “人家都说艺术家，我觉得艺术家跟我关系不大，我就是个退休工人，来北京给儿子搞后勤。”也因此，她是自由的。“想画就画，想停下来就随手搁笔。”她是专注的。“我这个年纪，不求名，不求利，静下来心。纯粹地画画，每一幅都像在梦中完成。” 尤勇觉得画家的世界，从来不取决于她的活动范围。“莫兰迪画静物，题材范围那么小，但是他创造的意境是很大的。我妈妈心里面也有那么一个大的世界，慢慢被她自己画出来，而且越画越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