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，坂本龙一先生每一次新作发表，都像他留下的告别礼物。今年1月17日（他的71岁生日），他的最新个人专辑《12》发表。就在专辑发表的几天前，赠予他绰号“教授”的老伙伴、Y.M.O.时期的队友、音乐家高桥幸宏去世，享年70岁。 2018年，坂本龙一 视觉中国资料图 Y.M.O（YellowMagicOrchestra）风靡全球时，细野晴臣、高桥幸宏和坂本龙一的命运已注定将保持长久的联系。他们在最红的时候都不能够尽情享受自己的成功，短暂的五年乐队生涯结束后，他们又潜入各自的探索中。细野晴臣和坂本龙一的关系一度恶化，两人各执己见。高桥幸宏与细野晴臣在中年后重组乐队SketchShow，后来坂本和细野也变回可以共同创作的老友。 这三个人都对死亡有敏锐的感觉。高桥幸宏生前常常会意识到，自己正在接近父亲死亡的年龄。细野晴臣在接到一个又一个的死讯时，深感这些正是祖辈发出的讯息。坂本龙一以和动物相反的、有尊严而盛大的方式，把死亡变成一场连绵不断的演出。 2020年2月，坂本龙一曾受邀前往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演出，因疫情未能成行。演出改为线上录播，地点在他自己的录音室。坂本龙一的手是镜头最心仪的对象。这双手用石块（也可能是别的质地）刮擦、敲击不同的物体，用弓在镲的边缘轻轻拉动，带着它的主人游走于不同的设备之间。合成器循环而细腻的声波浮动在空间，这双手以手工匠人的细致发出声音，邀请观众倾听回声与合成器声波的交谈。 宁静中的暗涌，坂本龙一的魅力所在。结尾时他对武汉和世界的祝福，是这个一贯关心世界、反对战争的人对他人的善意。 生病以后，像他喜欢的音乐家约翰·凯奇一样，曾经“行李很多”的坂本龙一也决心放下包袱，更加专心一致地工作。他与艺术家高谷四郎共同创作剧场作品《时间》，为许鞍华导演的《第一炉香》和Netflix的动画电影《例外》制作配乐。他每天都会弹钢琴。通过抚触这件陪伴一生的乐器，他曾经旺盛的外向注意力转向内在。琴身如同自己的身体，蕴藏着一生的记忆。“海啸钢琴”返回自然的努力，象征着坂本龙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看法。 这一年的12月12日，他在东京以直播的形式完成了一场没有现场观众、也没有回放的钢琴独奏音乐会。嗖，划过天际的闪亮星星。 1983年，Y.M.O（Yellow Magic Orchestra） 视觉中国资料图 2022年坂本龙一被确诊为直肠癌四期，癌细胞已经在全身扩散。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，12月11-12日清晨，他以线上滚动播放的形式，带来钢琴独奏音乐会《RyuichiSakamoto:PlayingthePiano2022》。演奏会的录制地点在东京NHK总部的509Studio，被他称为“日本最好的Studio”。此时的他已经“没有足够的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”，只能通过剪辑勉强实现曲目的连贯。坂本龙一预料到哪怕这样的形式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”，所选曲目跨越一生。其中有Y.M.O.（YellowMagicOrchestra）1978年乐队出道时的代表作之一《TongPoo》，有他所有作品中“数一数二的朴素之作”《Aqua》（《BTTB》,1998），有新专辑《12》里的《20220302–sarabande》，《末代皇帝》的同名曲和他弹过无数遍的《圣诞快乐，劳伦斯先生》。 他的好奇心使他在弹奏音乐时，也听得见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。他让自己变浅而急促的呼吸声出现在演奏中，和音乐一起被录下来，作为包裹着当时的氛围放送出去。他让听者感觉到，即使是病衰的身体状态，也能够产生活跃的精神状态。如同最早期的音乐刻录方式，他的呼吸声、合成器的声音、钢琴声所产生的振动仿佛直接被记录下来，与我们共振。 2014年，坂本龙一被诊断为喉癌三期，这是他第一次和癌症正面相接。他暂时战胜了怪异增殖的癌细胞继续工作，为亚利桑德罗·冈萨雷斯·伊纳里多的《荒野猎人》制作配乐，同时为山田耀司导演的《长崎：我儿子的回忆》制作音乐。这种工作强度，即使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也未曾有过。在2017年的《生命，生命》中，他请音乐卫·希尔维安朗读诗人塔可夫斯基的诗：“生命是从奇迹而来的奇迹，又创造着奇迹。” 1996年，坂本龙一 视觉中国资料图 坂本龙一终生喜欢着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49岁便因胃溃疡去世。和高桥幸宏一样，当他活过象征内在刻度的另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时，坂本龙一也对生命产生了不同的感觉。夏目漱石对生命和美的超然感知，以另一种形式在坂本龙一的音乐中延续。 他的上一张非配乐个人专辑是2017年的《Async》。那张专辑中已经出现了死亡的气息。癌症确诊后，坂本龙一推翻当时在做的专辑，把一切重新来过，制作完成《Async》。十四首空旷的歌里有忧郁的的影子。声音的细节如此丰富，宛如创作者本人就在眼前。从同年发表的纪录片《坂本龙一：终曲》中，我们知道了他在生病时，仍旧对没听过的声音、没见过的人、没尝过的味道充满好奇。他让听觉24小时打开，“睡觉时也不例外”。他确信只要打开耳朵伫立在熟悉的街区，“也一定会有偶尔的声音飞入耳中。” “比起音乐活动，不如说在进行人类活动。”钢琴曲与新宿地铁口人来人往的噪音都是世界上声音的一部分。他戴上水桶聆听的雨声，用设备捕捞深海的声音，再用出自人类之手的各种“工具”，把聆听时的感受转化为音乐。 音乐就是转化。音乐就是记忆。音乐就是此刻。做电子乐、氛围音乐以及任何难以归类的音乐的人，比如Y.M.O的三人，都深谙这种音乐的本性。 2014年，坂本龙一 视觉中国资料图 新专辑《12》是日记体，十二首歌的歌名由年、月、日组成，标明录制的时间，完成于艰难的13个月中。日期最早的是《20210310》，一首将近7分钟的氛围音乐。高频和低频的振动交替出现，是那种无法被记住，也无所谓遗忘，仅仅属于当下的音乐。没有旋律形成，只有缓慢勾勒出的空间，就像音乐出现之前的声音世界。这些曲子的脆弱与优美，让人想起大卫·鲍伊和莱纳德·科恩的天鹅之歌。 《20220202》《20220214》也没有旋律，低频的振动像没有意义的语言。尽管没有意义，却能在超越智识的层面被听者的身体立即感知到。是一种令人舒服的低音的持续延展。 有些歌里有雨水般的钢琴声。轻微的白噪音和环境声像布满冰裂纹的玻璃，使雨滴更加剔透。浅的呼吸声出现在好几支曲子里，“教授”坐在钢琴前的熟悉身影渐渐成形。最先在《20211201》里听见的沙沙声，还将在以后的歌中听到好几次。不稳定的声响混合着呼吸声，就像烛光，会使人入迷。 《20220207》《20220307》的旋律脱胎自坂本龙一从前的电影配乐（《南汉山城》《荒野猎人》）。最孤寂的时候，只有几个琴音重复着左右跳跃，另一串音符偶尔倾泻，几乎不留下痕迹。《20220302-sarabande》向他的偶像、德彪西、萧邦致敬，然而避免进入戏剧化的阶段。音符缓缓滚落，简单得让人觉得可以就这样听着琴音弹出来。《20220307》轻微的停顿与不和谐音，《20220404》的溪流汇入河流的舒畅感，让《12》具有俯瞰岩石海滩的视觉感。海水在月光下涨起，黑色平坦的石头因为有了水色而波光点点。 坂本龙一去年重新编曲的电子版《圣诞快乐，劳伦斯先生》，也同样让人有涨潮时的心情。有什么东西强有力地勃动着，是引力在抓住海浪又抛掷出去。另一首重新编曲的《1000Knives》有水声和烟花的声音，和坂本龙一近年的极简全然不同，也和这首歌最早诞生时（1978）简练的未来感不一样。它好像重新拥有了花火大会般的无忧无虑，对未来充满信心。 尽管在这个未来，或许已经没有坂本龙一。 新专辑《12》